南朱北王的梅岭诗路
2024-05-11 下午 03:00   来源:南粤古驿道网,采编自“中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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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关古道是人马交通之路、财富流通之路,作为丝绸之路连接岭南和中原的关键节点,是历代文人叠加题写的文学生产场域。在清初诗坛,朱彝尊与王士禛并称南朱北王。他们在梅关古道上的体验与书写,具体而微地显示出诗路景观的浪漫诗意和时代意义。

  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海宁人杨雍建出任广东高要县知县,聘朱彝尊为西席。朱彝尊的广东之游,主要是因为授徒不足以维持生计,但不能排除其抱有阴结豪杰的目的。当时,他对朱明王朝尚存的南天一脉还抱有幻想。朱彝尊度大庾岭的时间是在顺治十三年岁末,其《度大庾岭》诗云:“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丞相祠堂虚寂寞,越王城阙总荒芜。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乡国不堪重伫望,乱山落日满长途。”走在古道上就是走在景观和历史之中。朱彝尊“驿路梅花岁月徂”一句意谓消失的是岁月而不是梅花,驿路梅花自古至今开开落落,在时间隧道中象征着一种永恒的存在,是变化中的不变,岁月就在花开花落间流逝了。

  “丞相祠堂”“越王城阙”既是眼前景观,又是历史留痕。“丞相祠堂”指张文献祠。所谓“寂寞”,不仅是指祠堂寥落、谒祠之人稀少,而且是说张九龄卓绝的政治预见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同。“越王城阙”指的是梅岭上越王将领梅鋗所筑的城垒。秦末时,梅鋗举兵从番阳令吴芮反秦。其身份和抗清志士有着多重的叠合关系。千载之下,其忠贞之操、复仇之义、抗暴之志、孤臣之心得到遗民的钦敬。

  鹧鸪是当时大庾岭和浈江江畔常见的飞禽。《禽经》张华注云:“鹧鸪其名自呼,飞必南向。虽东西回翔,开翅之始,必先南翥。其志怀南,不徂北也。”朱彝尊“从此南飞有鹧鸪”之句,是以鹧鸪自喻,表示自己与清政权的政治抵牾,暗指其心魂所向,乃在南明朝廷。

“乱山落日满长途”暗喻南明政权的落日余晖。这一年,郑成功军队被清军击败,退出舟山群岛,永历朝廷也节节败退,迁往云南,南明政权已经是日薄西山了。诗人站在梅岭之巅,北望乡国,南眺沧溟,个人的愁思和国家的忧患纠结在一起,使得他的走向落日之旅好似一场精神苦旅。

  梅关古道作为文明之路,长期以来被视为华夷之界、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朱彝尊从大庾岭南坡下岭时,作《下岭》诗云:“天南从此始,万里极沧溟。地实扬州境,山同剑阁铭。玄黄怀我马,长短数官亭。乡路云霄外,虚瞻牛女星。”开头两句有海天空阔之感。这是初入岭南之人的观感。诗人心悬海宇,可能别有深意。“地实扬州境”一句,表明了朱彝尊对大庾岭及其周边地域的历史地理定位。按照《尚书·禹贡》的说法,扬州所涵盖的地域极广,江西省全部和广东省的东部都属于扬州。朱彝尊此句认为大庾岭在禹贡九州之内,处于儒家经典所构造的政治文化版图之中。“山同剑阁铭”一句更为微妙。他一方面说梅岭山势高峻,如同剑门山,是扼守咽喉要道的兵家必争之地;另一方面也暗用了张载《剑阁铭》对剑阁“世浊则逆,道清斯顺”的定位。《剑阁铭》是站在中央政权的立场上警戒割据势力的一篇名作,朱彝尊的一个“同”字暗示了他对这一立场的认可。当时的中央政权是清廷,而永历朝廷事实上已经沦落为跼处西南一角的地方势力。站在大庾岭上,朱彝尊是迷茫的。他的同情心在南明政权,但面对天下即将混一的现实,面对一路所见的荒凉景象,政治理性又使他认识到国家统一的合理性。

  在梅关南侧,朱彝尊拜谒了张曲江祠,其《谒张曲江祠》纪念张九龄道:“峻坂盘神树,阴崖凿鬼工。芳尘羽扇冷,春燕玉堂空。不睹关门险,谁开造化功。经过遗像肃,千载岭云东。”大庾岭其初险峻难行,自张九龄开凿新路后,两壁峭立,中道平坦,车马才能行走其上。彝尊此诗用“神树”“鬼工”“造化功”等神性语词称赞张九龄的开拓性功业,如同在称赞一位创世的神话人物,带有太古的崇高感,弥漫着朝圣般的虔敬气息。深一层看,朱彝尊在这里赞扬的是中华文明在形成之初就孕育而成的敢于开辟、勤于创造的文化基因。

  中国史官文化和文化精英从源头起就有精确记录历史时日的传统。在记录个人生平和行止信息方面,王士禛比朱彝尊更为执着。其《蜀道驿程记》《秦蜀驿程后记》《南来志》《北归志》等笔记使我们得以了解其长途旅行的行程,确定其诗作的创作时间。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王士禛奉命赴广东祭告南海之神。次年正月二十七日,王士禛来到大庾岭的最高处,见梅关双壁巉巉,中通一线。自然的伟大神秘和历史的扰乱纷张一时间都涌上王士禛的心头,其《大庾岭》诗云:“五岭界百粤,东峤实大庾。西衡北豫章,嵯峨此终古。黄屋敢自娱,僭伪始秦楚。魋结慕汉德,再世除亡卤。六代及五季,纷纭不足数。昨者滇闽乱,此岭烦师旅。我来兵销后,丛薄无豺虎。绝顶眺南溟,波涛如可睹。白云左右飞,危径穿一缕。回首望中原,风烟隔横浦。”“黄屋敢自娱”至“丛薄无豺虎”,关注的是统一与分裂的问题,这和朱彝尊《下岭》所云“地实扬州境,山同剑阁铭”有同样的聚焦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是中国王朝在不断更替中顽强呈现的连续性模式。“黄屋敢自娱”以下四句是在东亚的地域范围内谈论王朝的正统问题,“僭伪”一词是王士禛对赵佗南越政权所作的国家定位和历史评判。朱彝尊度岭时,天下尚未一统,而王士禛登岭时,已经是兵销之后,三藩之乱也已平定。站在梅岭之巅,朱、王二人都曾眺望南海,朱彝尊所云“天南从此始,万里极沧溟”,其中不无隐微的政治、军事含意。那时,郑成功的海军还在沧溟之上乘风破浪。而王士禛“绝顶眺南溟”的这一年,清廷废除了海禁政策。梅关古道预计又要恢复活力,朝廷又可以协和万邦,中华文明又可以向更广阔的时空敞开。站在梅岭上是看不到南溟的浪花的,所谓“波涛如可睹”,只存在于诗人对海上丝绸之路的想象空间中。

  走出山峡,来到挂角寺。寺内有张文献公祠和六祖堂。王士禛《张文献公祠》书写了关于唐代宰相张九龄的文化记忆:“峡寺重云里,人瞻丞相祠。开元如夙昔,风度想当时。羽扇三秋恨,淋铃万古悲。何来双海燕,犹自入帘帷?”诗人在旅途中的关注焦点是和他的独特认知密切相关的。在梅关古道的历史语境中,张九龄和慧能都是居于核心地位的文化元素。六祖慧能越过大庾岭后,奠定了“南宗”的基础。从中国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大庾岭上的六祖堂是比张文献公祠更值得瞻仰的名迹。但对王士禛和朱彝尊来说,张九龄是他们的文学偶像,而佛教有异端之嫌。王士禛这首诗的后半首与朱彝尊《谒张曲江祠》所云“芳尘羽扇冷,春燕玉堂空”用了同样的典故。但王士禛的怀古只是峡寺古祠、开元人物,没有自我的置入,而朱彝尊的怀古常有情感的倾注和现实的考量,其《虔州怀古》《度大庾岭》《雄州歌》诸作内含流涕于铜驼、感怀于麦秀的情愫,具有明遗民诗的面向。

  四月二十五日,王士禛从广东北返,重过大庾岭。其《归度大庾岭》有云:“今宵望南斗,渐远使臣星。”这两句和朱彝尊《下岭》所云“乡路云霄外,虚瞻牛女星”一样,都是用仰望星空作结。不过,“虚瞻牛女星”是感叹夫妻的暌隔,而“渐远使臣星”流露出官员的身份感。在《南海集》中,王士禛有意淡化自己的官僚精英身份,而突出其文化精英身份,其中大多数诗歌都和自己的皇华使命保持距离,只是在《归度大庾岭》里,他微露即将完成公务旅行的愉悦之情。

  朱彝尊、王士禛的梅岭咏叹在使用典故、情感基调等方面一脉相承。这不仅是梅岭地气使然,而且是因为朱彝尊和王士禛同属于一个记忆共同体,共同的文化记忆造成了诗歌文本的互文关系,他们诗歌中的家国之思、海宇之念,在岁月徂长中氤氲成诗路芬芳,伴随着中华文明扬帆前行。

 

  (原文发布于“花城网”,作者: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教授王利民,南粤古驿道网采编整理。如涉及版权等问题,请与南粤古驿道网联系。)  

责任编辑:熊灿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