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沅君:《古优解》附记——坪石先师文丛(51)
2020-10-12 下午 10:13   作者:冯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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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沅君,现代著名作家,中国古典文学史家。抗战时期,冯沅君与丈夫、著名学者陆侃如对中山大学师范学院的正常运转起到了重要作用。1939年暑假,她前往云南澄江与陆侃如教授相聚,任中山大学师范学院教授,并于1940年夏随迁至坪石管埠。在坪石师范学院期间,她发表了《古优解》等古代戏剧论文,并留下了不少诗篇。《古优解》附记落款“1941年夏,于粤北管埠”,正好印证阿瑞先生前期研究提出的观点。(详见阿瑞《管埠中师:被尘封的教育文化遗产》一文)

  以下是冯沅君撰写的《古优解》附记,收录于《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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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冯沅君《古优解》。(来源自网络)

 

 

附 记

  “古优解”这个论题的酝酿还是抗战以前的事。三四年来,因为生活不安定,始终不曾着笔。现在利用能看到的图籍,课余、病余的时间,竭三月之力将它写起来,在我自己总算是了结桩公案,虽然工作的结果并不能令人满意。

  作研究工作必须有充分的图书供参证,可是在抗战已逾四年,处处闹书荒的今日,这种要求似乎太奢侈点。中山大学的图书本来相当的完备,但经过粤滇、滇粤两番迁移,其存者远不及原来十之一。我自己的几本得用的书也因南北奔逃,大半已非我有。蛰居山麓水涯,山水外,殆少见闻,想向人借本书看都不容易。朋友们的命运也不比我好多少。这种贫困艰难的环境,使我不免有时采用“间接”的材料,而且自恕我写作的草率。

  因为材料缺乏,对于古优只陈述五项。尚有些许未尽之意且借这段附记保存着。凡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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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古代倡优形象。(来源自纪录片《中山国》)

  研治中国古优史者应该注意到两个人物:淳于髡、东方朔。这两个人名义上虽非倡优,然其言行实和倡优绝类。他们都能诙谐讽谏,应对的言语多用韵语,处世的态度常是玩世不恭的。至如淳于髡出身赘婿,东方朔与侏儒郭舍人游,“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为狂人”二事,使我们更容易由他们联想到倡优。这两个有实无名的“弄臣”,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有不宜忽视的贡献。淳于髡的《对齐王问》、东方朔的《答客难》,都是向来选古文艺者所必选,读古文艺者所必读的。同时这两篇文章又都无赋之名而具赋之实,论者至有视淳于髡的作品为辞赋的开山者。再看《汉书·扬雄传》,扬雄对汉赋的批评: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

  《枚乘传》记枚皋的行事: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优,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姝黩贵幸。

  这两段史料可证明汉代赋家大都是倡优一流人物。依据淳于髡、东方朔、枚皋三人的行事、作品与扬雄赋论,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启示:汉赋乃是“优语”的支流,经过天才作家发扬光大过的支流。这种主张纵非定论,想也不是谬论。

  “优语”之所以能成汉赋的远祖,这与“隐语”不无关系。“隐语”的来源颇悠远,春秋时已有了,至战国而大盛。如“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记辞于龙尾,威文谬书于羊裘”(《文心雕龙·谐隐》),都是其中最著名而为人所习知的。它的功用,于“诋戏”而外,还可以讽谕,所谓“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大者兴治齐身,其次弼违晓惑”(同上)者是。因此,游说之士、滑稽传中人(优人或准优人)都通习此技。淳于髡说齐王的“隐语”已见前文,东方朔与其他汉优的“隐语”,则有《汉书·东方朔传》可稽:

  上令倡监榜舍人,舍人不胜痛呼誉。朔笑之曰:“咄,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市。”上问朔:“何故诋之?”对曰:“臣非敢诋之,乃与为隐耳。”上曰:“隐云何?”朔曰:“夫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捕鷇也。尻益高者鹤俛啄也。”舍人不服,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知,亦当榜,即妄为谐语曰: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谓也?”朔曰:“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哑者,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舍人所问,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

  至于“隐语”与汉赋的关系,我们可以指出三点:(一)就现存的“隐语”观之,它们大半是:用韵语描摹一事或物,甲提出,乙解释(刘向《别录》云:“隐书者,疑其言以相问,答者以思之,可以无不谕”,亦是此意)。这种体制与汉赋颇有近似处。汉赋之著者如《子虚》、《上林》、《两都》、《二京》皆用问答体。(二)班固《汉书》论汉赋的渊源特举出屈、荀二家。屈赋乃骚体,不在讨论范围内。荀赋以韵语体物实为“隐语”之恢宏都雅者(刘勰谓谜自隐出,而荀卿《蚕赋》兆谜之端)。(三)《汉志》于《诗赋略》内著录《隐书》十八篇。汉赋与“隐语”的关系,班氏已见及了。

  “隐语”之外,有文学天才的优人其滑稽应答之际,对于一事一物往往有精美详尽的刻画(如优孟《爱马》对)。这一点对于汉赋也有影响。赋的特点原在“敷弘体理”。有人主张汉赋原本古纵横家,实际上古优同它的关系也不下于苏、张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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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汉代倡优陶俑呈现进行音乐舞蹈的场景,可见当时倡优数量之多。(来源自网络)

  古优人的数目也是我们所要探讨的。刘向《说苑·至公》称秦始皇:“筑台于云,宫殿五里”,“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反质》篇又谓秦始皇:“与骊山之役,锢三泉之底,关中离宫三百所,关外四百所,皆钟磬帷帐,妇女倡优”,“珠玉重宝积袭成山,锦绣文彩,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巨万人。”如果此说可信,则周秦时皇家巨室所豢养的倡优的数目是很惊人的。但《说苑》出汉人手,性质时近小说。它所记载的故事必须有其他旁证来证实,方可信从。我们于此,只好 暂时存疑了。

  西方关于Fou著作中常讲到Folle(女性的Fou)。如约翰纳(Johanne)乃是查理第六的Folle,同时查理第六的皇后易萨宝(Isabeau)也有个Folle约翰宁(Jehannine)。但在中国古籍中,我们看到的似乎都是男优。关于女乐的记载倒不少。如《论语·微子》:“齐人馈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又如《国语·晋语》:“郑伯嘉来,纳女工妾三十人,女乐二八。”“公赐魏绛女乐十八。”不过女乐是否即女优,这是不敢武断的。朱熹解《楚辞·九歌·礼魂》“姱女倡兮容与”的女倡为女优,也只能姑备一说,不能视为定论。优源于巫,巫是有女性的。《汉书·外戚传》称:“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是西汉有女优了。据此二者,先秦似应有女性“弄臣”。希望将来能得到这方面的确切的证据。

1941年夏,于粤北管埠。

 

  (注:以上图片来源自网络,由南粤古驿道网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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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