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珠海的古驿道在2016年率先拉开了南粤古驿道保护活化的序幕,那以南雄的梅关古道作为这一次遗产现场的收尾,再适合不过了。
从南海之滨到粤北五岭,南粤古驿道横跨了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历时2200多年的兴衰,依托纵横交错的交通体系推动了岭南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与文化繁荣。而这其中,位于江西、广东交界地带的梅关古道,无论在历史或今日都承担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图为梅关古道。
(一)
大庾岭:梅关古道的来处
梅关古道今地处广东韶关南雄市,五岭山脉东首大庾岭的南麓,与江西赣南地区接壤,从南雄一直连接到大余,自古以来就是岭南通往中原的咽喉之地。
图为梅关古道区位图。(自绘)
早在战国时代,中原纷乱,大批越人举族南迁,相传一支以梅绢为首的越人,跨大庾岭在岭南安寨生活,遂成为有史记载的最早的岭南移民。
秦始皇一统六国后,派五军南下攻打百越之地,其中“一军守南野之界”(《淮南子·人间训》),即是从大庾岭上开凿山道而运送军士与物资。越山之后,更在今南雄境内浈水之上设置横浦关,成为秦时中原控制岭南的“咽喉三关”。关于横浦关到底今在何处,是山关或水关,学界争论不断,但不管如何,这处旧时秦朝军事行进的咽喉孔道,对岭南纳入中原的版图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亦可视为今日梅关古道的雏形。
王朝更迭,古道几经荒废,而一百公里之外西京古道的开辟,使得粤北与中原联系的重心放至与湖南交界的乐昌、乳源一带,大庾岭上荒草丛生。正如唐代张九龄在《开凿大庾岭路序》中写道“初岭东废路,人苦峻极……飞梁嶫嵥,千丈层崖之半”。
历经了魏晋、南北朝的混乱,唐代终于迎来一个盛世繁荣的帝国。而在这一时期,早已荒废的山间旧路迎来了涅槃重生,促成其重生的原因,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所谓天时,主因唐代的繁盛,万国来朝。海外诸国如南亚、阿拉伯等地的朝贡与使臣经海上丝绸之路从广州古港登陆,岭南积累了大量的财富需要运往中原。
所谓地利,得益于隋唐大运河的开辟改变了中国南北交通物流的格局,也影响了中国的经济版图。水系便捷地联系了北方、王都和江南富庶之地,内河的水运成为当时中国重要的物流通道。长江流域的水系与珠江流域的水系分别止于赣州与南雄,而大庾岭成为当时联系这一经济通道的关键。
图为梅关古道所属运河体系地理位置。(改绘自南雄市梅关古驿道文化线路保护利用专项规划)
而人和,即是基于这样成熟的条件下,告老回乡的张九龄在韶关作出了英明决断:上书朝廷状请重开大庾岭道并被应允允。
于是,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奉诏开凿梅关古道,亲自在现场进行勘察,改变旧道路艰险的地方,在平坦的地方重新选址。开凿的新路“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可以并行五辆马车,沿途还建有驿站,一直延续到南雄府城西南的迴澜门码头。
今时重走梅关,两旁山形虽陡,却不似西京等古道的险峻,足以感叹古人选线的智慧。一是考虑到沟通的距离,线路往往选择连通两端水系直线距离相对较短的区域,而大庾岭之东即是勾连北侧章水与南侧浈水距离最短之处;二是考虑到开山的成本,过山位置往往选择整个山岭海拔高程相对较低的区域,大庾岭西层峦叠嶂,相对来说,东面比较平坦,现古道选线最低处的海拔只有300余米;三是考虑通行的难度,利用山的拗口或者缓坡地带筑路,保证行人安全。
图为梅关古道选线智慧。(自绘)
唐代新开辟的古道就如同今日的高铁选线,不仅改善了交通,更成为一个辐射源将商机又重新吸引回了这里。大庾岭路与南雄古城周边成为南来北往公文传递、商贾、货物以及海外贡使进京的繁盛通途,驿道沿线大量驿站、商铺、酒肆也随之出现,久而久之沿着驿站与递铺逐渐发展成为墟市与集镇,例如长迳、沙水(今珠玑)、里东、灵潭[1]。
图为梅关古道沿线驿铺。(来源:南雄市梅关古驿道文化线路保护利用专项规划)
自唐以后,古道的线路就再没有变过,到北宋在山麓口修筑关楼,立碑曰“梅关”,以分江广之界,才正式得名梅关古道。
粤盐、铜铁、香药、珠宝、百货,每日大量的挑夫与骡马从梅关古道上来往而过,带着对家乡故土的思念,带着对生活富足的祈愿;
高棉、天竺、暹罗、波斯、大食,年年各种肤色各种言语的使臣由此进京,带着对本土王朝的交代,带着对大国气象的赞叹。
在朝堂上碰壁的苏轼、汤显祖、文天祥等人在梅关外感慨留诗而过,带着对庙堂艰险的喟叹,带着仍坚守报效家国的志愿;
来自欧罗巴的利玛窦带着他的西式器物与书籍混于商贾中踏入中原,带着意气风发的无畏,也带着推广西方宗教文化的决然……
梅关古道就这样屹立千年,成为联系中原与岭南最最重要的官方驿道,见证了无数名人的迁徙,无数历史事件的发生,也承载着促进这个国家一步步走向今天的经济社会发展、国际交往与文化交流等诸多使命。
(二)
梅关的路:关乎人与自然相处的智慧
尽管梅关古道早就盛名在外,第一次踏上梅关,却已是在2020年末。广东温润的气候少几分冬天的冷意,离梅花的花期还尚有几月的余期,道两旁的只是有那么几株在寒风中早早地酝酿出花骨朵。
图为古道上初露的几株小梅。
梅关的雄壮自不用说,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身份足以说明一切。尽管上层的关楼已倒塌,但位于山脊之巅,片山凹口下的两重关门,将远处的山峰与绿意渗透出来,仿佛贯穿的不仅是景色,还有历史的气概。
图为梅关关楼。(江西侧望向广东)
在这次调研中留下更深印象的却是梅关古道之路,足以体现古代人的智慧与艺术审美。
首先,相较于其他古道,在山间开凿五车并行的道路在千年以前就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从大庾岭山脚到梅关关楼,总计长约1.6公里,最宽处可达5-6米,与清代全国官马大道3米的宽度相比,仍要宽上许多,足见当时梅关古道巨大的吞吐量与地位之重。
由于粤北韶关等地石头容易风化,整块的条石铺砌在长时间的使用下也会碎裂,形成片石,因此梅关古道也就地取材利用当地山体,采用大小石块拼砌的做法,原材料大小形状并非规整,中间嵌以泥土使其平整,以求安全稳固。
考虑到交通,为了让行人、车辆能够行路有序,又通过在中间设置较大的石块铺砌道路中线,一方面起到对目的地的指引,另一方面也对人流、车流进行了双向划分的提示,作用堪比今日道路中间的白线,易于行路管理。
图为梅关古道的道路中线。
为了减少雨水对古道的侵蚀,避免山洪,在古道的两侧又设有排水的沟渠,纵沟沿山势向下,呈自然坡型,两侧通过种植梅树进行护坡。在山势较为陡峭的区段,通过小块的条石砌筑横沟进行排水。
图为排水沟渠。
更有趣的是,在靠近关楼的地方,地上偶尔还会嵌有一些白色的圆形石块,闪烁着光泽。在没有路灯的古代,举着的火把照射在圆石之上,即可反射出萤萤的亮光,在黑夜里好似夜光的珍珠一般,为行路人在黑暗之中点亮路面。
上述这些小小的设计看似皆很微小,却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彰显出修路之人特别的人文关怀,放在今天依然适用。
图为梅关古道上的夜光石。
如果说路面设计是古代工程的智慧,是“工科生”的得意之作,那两旁梅花渐开的风景恰是人与自然相处的结晶,是“文科生”艺术审美情趣的展现。
由于宋代起全国大力推行道旁植树制度,重要的官方驿道两侧往往会栽种行道树,根据嘉靖《南雄府志》,当时修葺两侧的道路时就“课民植松夹道,以休行者”。
经历朝历代的修缮,明代南雄知府在广东境内的梅关古道“增植松梅一万五千余株”[2],这使得梅花正式为梅关古道上标志景观,沿岭路也相继建设了望梅阁、寄梅驿等等相关设施,为了维持并延续这一景观,历任知县与当地百姓逐渐自发在驿道两旁补种梅树,梅花的品种也愈趋多元。
图为梅关古道的文化景观形象。(自绘)
作为官方意志和居民自发行为共同作用的结果,梅关古道从单纯的古道,变成古道、关楼与梅花有意识地一体化造景,形成了构图完整并充满意蕴的画面,可谓人类与自然长期培养的浪漫。
图为初冬的梅关古道。
由于本次调研的时候很遗憾,梅花尚未全然开放(如上图所示),只能借用网络的经典图片用以说明。
图为古道、关楼与梅花。(来源:网络)
(三)
沿途的村:梅关古道未来的归处
再沧桑的古道在面对日新月异的变革时,也难抵时代的洪流。铁路、高速公路等现代交通方式的出现,让梅关古道的辉煌成为历史。现在的物流让包裹搭乘着最快的飞机、高铁在城市之间驰骋,旧时驮着一众包裹的马队穿越山岭的景象再难寻觅,除了大庾岭上留存的区段,在平原上的古道本体早已被掩埋在越来越宽的高速路下。
唯有那些跟着古道一起繁荣的村镇,在经历百年的风霜之后,仍然安稳地立于平原、道旁、山麓脚下,成为那段辉煌岁月留存的见证。
有的村是古朴的,例如聪辈。
平原肥沃的土地为农业生产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背靠着唐宋时期北方汉人迁入岭南的第一站——珠玑镇,聪辈村的先民利用优势的资源禀赋,在这里开垦农忙,创造了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在今日又因为蓬勃兴起的珠玑的旅游业发展而蒸蒸日上。
图为聪辈村夕阳下的农田。
村庄外围的虎踞桥,安静地卧于水面之上,圆拱方拱倒映出被夕阳渲染的天空。在政府、三师志愿者、村民的共同合作之下,古桥作为广东省文物活化利用的典型案例,以古老却又坚实的身躯,承载起一批又一批驿道的探寻者。
图为修缮后的虎踞桥。
有的村是落寞的,例如里东。
作为古驿道沿途旧时递铺所在之地,人员往来密集,在清代民国时期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墟市。长约500米的古墟穿梭于村庄之间,既有粤北典型的大出挑商铺,偶尔又夹杂着几个近代从珠三角等地传来的骑楼“舶来品”。
曾经四乡八邻带着各地土产围得水泄不通的场景早已不在,只留下重重叠叠遮挡的门板,摇摇欲坠的屋厦卷棚。“新农村建设”中为了加固纤细木柱包裹的不伦不类的外边,似在诉说着古墟的衰败与寂寥。
图为里东墟古商铺,原本的木柱在改造中被包起。
村中还保存完好的古戏台,占地近400多平方米,排列的木柱与大气的天井暗示着这里曾经的气派。只是在这抖音、快手等短视频普及的年代,何日这里还能聚集起诸多的乡亲,听一曲当年汤显祖听过的粤曲。
图为里东戏台。
唯有村口百年的古树,迎着落日余晖,在道着村庄顽强的生命力。正是有着历史的底气,即使今日还尚衰败着,但明日总是向好向善的。
图为里东村村口。
有的村是洋气的,例如灵潭。
灵潭的洋气来自于近年来南粤古驿道保护活化工作,为村庄带来了新的发展契机。村里的能人争取了近亿的农业扶贫资金,为了接待从南雄至梅关古道中转的客人,陆续办起了腐竹加工厂,建起了茅草风情的特色驿站、豪华停车场和成片的民宿,村支部也摇身一变成为了村史馆。
图为灵潭村村庄驿站。
大量的资金让农民房甚至戏台都跟上了当前新农村建设的“脚步”,黛瓦白墙,越建越高。村民的收入也蒸蒸日上,从五年前的省定贫困村(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8000元以下),至2018年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5436元,利用三年时间收入翻了三倍,成功完成脱贫。与韶关与广东的平均增长速率相比,这个小小的村庄搭上了古驿道的快车,以三、四倍之姿成为广东乡村振兴的“后起之秀”。
图为灵潭村修过的新民居与戏台。
图为灵谭村近年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增速。(自绘)
除了亲自走近的他们,梅关古道沿线还存在着其他各种特色、各种面貌的村庄,无论是哪种,他们都安静地在那里,面对着新时期的命运。
他们的明天,即是梅关古道的归处。
(四)
寒梅初露角,关外花语香。
响应着南粤古驿道保护活化工作,2016年起南雄开展了梅关古道重点线路打造工作,将沿线村庄的乡村振兴作为重要的使命。尽管只是短短几年的起步,却如同这刚形成的梅花骨朵,清幽的香气已四溢开来,在广东省内外引发巨大的反响。重点村庄基础设施的改善,乡村旅游,徒步活动,农产品销售等活动相继开展,在短时间内吸引了大量的人气,帮助一个又一个贫困村实现脱贫。
而如何更好地利用村镇的历史文化资源?如何让村镇发展形成自己的特色?如何在短时间的热度退去后仍能持续地繁荣下去?
这是关于梅关古道未来的课题,也是亲历一系列古驿道现场之后我们需要寻找的答案。
图为梅关古道上鸟瞰远方。
感谢“驿道三师”广东工业大学朱雪梅教授及其团队全程的陪同与细致介绍。
本文未注明来源照片均为自摄。
参考文献:
[1]黄其勤等.道光直隶南雄州志[M].道光四年刻本
[2]谭大初,《嘉靖南雄府志》卷下《营缮·道路》
(原文刊登于公众号“UHC城乡遗产保护工作室”,作者为陈欢,南粤古驿道网采编整理。如涉及版权等问题,请与南粤古驿道网联系。)
责任编辑:杨澍煜 熊灿坚